回忆就像是风筝,虽然线的这头还在手中牵着,线的那头却早已远去,可毕竟是牵着,那些曾经的往事,怎能忘记。
——引子
我们大院的正屋,还住着我的爷爷奶奶,我爷爷生于光绪二十四年,公元一八九八年,我奶奶生于光绪二十八年,公元一九零二年。那个时候的中国,康梁正商量着变法,老佛爷正坐在中南海的仪銮殿训政,李鸿章则正是一个裱糊匠,日夜辛劳地裱糊着大清这座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帝国大厦,袁世凯则正在山东做巡抚,想想都太遥远了。
民国三年,平绥铁路修到丰镇,由于北洋政府资金紧张,工程被迫停工,丰镇就成了平绥线的终点站(这样子说来,丰镇应该是内蒙第一个通铁路的城市)由京津运往绥远,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地的大量货物停放于丰镇,丰镇成了西北最大的物流中心,一时间,北京,天津,张家口,归化,银川,兰州,迪化等地的大量商人汇集于丰镇,靠近车站的平安街一带成了丰镇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茶楼,酒肆,钱庄,饭店,戏院,赌场,大烟馆,糕点铺,菜铺,肉铺,绸缎铺,鞋帽铺,当铺,镶牙铺,洗澡堂,钟表店,瓷器店……各色店铺,各色小吃,各色人物汇集于此,一时间,平安街人来人往,真是车如水,马如龙,日夜灯火通明。丰镇成了塞外第一个温柔富贵乡,繁华锦绣地。
这时候,十六岁的爷爷从凉城的一个小山村来丰镇这个大码头闯世界,在平安街一个忻州人开的货栈和饭店里做工学徒,凭着他的诚实,吃苦,勤奋,肯干,很快就得到了掌柜的的信任和伙计们的一致好评。
后来,掌柜的买卖发展到了北京,把我爷爷带到了北京。掌柜的字号开到天津,又把我爷爷带到天津。掌柜的货栈开在了北京东城的金鱼胡同,爷爷把我父亲也带到了北京,我父亲的童年就是在北京的金鱼胡同度过了的。他们住的地方据说是离清代大学士那桐的府邸不远,出街门就可以望见那王府那高高的院墙。出巷子往东就是高大的东单牌楼,往西南方向就是著名的王府井大街和繁华的东安市场。父亲说,他小时候一没做的就往王府井跑,那王府井可是个红火热闹的地方,有一次玩累了,回到货栈,就躺在了库房里的一个大笸萝里睡着了。全货栈里的人说,这可把老陈的个孩子给丢了,吓得掌柜的撒开人马去王府井找,也没有找到,晚上伙计们到库房搬运货物时,发现两个大笸萝扣在一起,打开笸萝,发现了正在笸萝里呼呼大睡的父亲,这人们可笑呀!
后来,掌柜的对我爷爷说:“老陈,你把老婆孩子都接来哇,省得来回跑路子了,多省事,就在这金鱼胡同买上个小院子。”那是一九四八年,内战纷争,房子据说是也不贵。爷爷说:“不,我在老家有的院子,卖了老家的来这再卖,图啥了。几十年过去了,我姑姑还和我说:“你爷爷那个脑子不转弯,不是哇咱们也是北京人了,那个掌柜的捏可说来叫你爷爷把家搬北京了你爷爷就是不听。”这个肯定是真的,小时候,我在奶奶大红柜的笸萝里还发现过一个北京市东城区商业局给爷爷发的工作证了。
爷爷做的一手好扒肉条,烙的一手好糖饼,爷爷做的扒肉条我应该是吃过,不过年代太久了,这扒肉条是啥味道,真的是忘了。爷爷做的糖饼我没有吃过,我姐姐吃过,据姐姐说爷爷这糖饼烙的是飞毛利刃层层叠叠,足足有两个关节厚,酥的往起一拿就开了,这糖饼想想都好吃。我三四岁的样子,刚记事,满炕的跑,大年三十,爷爷给做扒肉条,调好汁,撒上绿绿的蒜叶,爷爷拿起筷子刚要尝一口,我大叫:“哎呀,都爷爷吃了,咱们吃啥呀”。一屋子的人哈哈大笑,爷爷说:“这狗的,怕他爷爷吃了。”这是爷爷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五四年,掌柜的在北京的买卖公私合营后,爷爷回到老家丰镇,在招待所干活,据我姑姑说,那时候,乌盟的领导一来了,点名要吃爷爷烙的糖饼。
爷爷是个中国标本式的农民,勤劳肯干,吃苦耐劳,勤俭节约,为人厚道。后来爷爷不在招待所干活了,闲了下来,可他又坐不住了,每天挎着一个筐子,筐子里放一个筛子,去东河湾新大桥下筛料碳,铁业社每天要往大桥下倒炉灰渣。每天下午我放学后不大一会儿,就会看到爷爷挎着半筐子料碳回来父亲说:“莫非缺那点烧的了?这老汉。”爷爷头也不抬,“闲的坐那哇做啥了,能省点就省点。”秋天,东园收了麻子后,爷爷就到薛刚山下拾茬子。每天照样是背着一大捆茬子沿着新大桥,二中东墙小东门,二中门口,吉中香回来了。这些个茬子,足够全院子的人烧上一个冬天。记得有一回爷爷还从炉灰渣里发现了一块亮光闪闪的铜,拿回来给了二哥,那块铜发出亮亮的光,现在想起来还有些个晃眼,令我和三哥很是羡慕,忌妒恨了二哥好一阵子,不知道这块亮亮的铜,二哥现在保存的没有。
相跟上一孩子上薛刚山玩耍时,如果碰到爷爷在薛刚山下挖茬子,看到我们,爷爷就会说:“这狗的。”然后看我们一眼,继续拾他的茬子,不知道是骂了呀,还是和我们打招呼了,我们一伙孩子,“轰”的一下就跑。有一回,我放学很早,相跟上米小,大眼,三民,永平,二个旦,三懒机去上薛刚山烧山药,刚上新大桥,碰上了背着一大捆茬子的爷爷,落日的余辉洒满了他的全身,映的爷爷的脸红红的,背上的茬子也是红红的,爷爷身边新大桥的栏杆,背后的薛刚山也是红红的,我转过头看了一下,太阳也是红红的,我们学校三完校操场上那两颗大柳树的树梢都是红红的,那天那红红的太阳,爷爷那红红的脸,红红的新大桥栏杆,红红的薛刚山,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子里,那天为啥都那么的红了,不知道了,这个情景深深的印在我脑子里了,多少年了,挥之不去。
大年三十,父亲在锅口“嗤啦,嗤啦”的烧肉,爷爷听到后就进来说:“这狗的,你们这不过日子的,杜家顶上个这也没尽了。这杜家是个什么家,不明白,问我父亲,父亲说:“我们村的老财,有钱人家”。过后,问爷爷的本家侄子,他说:“哈哇了,杜家可了不得,我们小时候耍的热了,就到杜家的街门洞里歇凉了,大夏天,冷风吹的嗖嗖的,可见这街门有多大,文革破四旧,拆街门就拆了好几天。
如果来了叫花子,爷爷就说,狗的啊,快进来,上炕吃饭。一边的奶奶气的“唉呀,讨吃子捏还叫家合了,给上点达行了哇。”爷爷就骂奶奶“一顿饭吃穷你了,一辈子谁没有个为难的时候,你个主主的”。奶奶管不住爷爷,就过去告父亲,“快管管你那那个灰老子,捏把个讨吃子叫家合了”。有时候,父亲说爷爷几句很管用。
爷爷十六岁从凉城来丰镇打拼多年,娶妻生子,买房置业,从赤手空拳,到有妻有房,我觉得也算是一个成功人士了,并且还不时的接济他在农村的两个兄弟,奶给爷爷做的新棉袄新棉裤,一回老家,就全留给了兄弟穿,自己个穿着一身破衣服了回来了。奶奶问:“衣裳了?”“叫赖肖(土匪)叼了。”“你那个爷爷,还哄我了,不带要作声了,又全给他兄弟了,那还有个完”。奶奶和我说这话时,摇摇头,撇撇嘴,意思是我多精了,他还能哄了个我。
爷爷一开始的计划是很好的,在丰镇最繁华的地段买了商铺,买了院落。儿子们多,商铺做个买卖,院子一大家子一住,就和巴金《家》里面的高老太爷一样,几代同堂,其乐融融。哪里知道,解放后,政策一变,全被没收,奶奶只是从商铺的栏柜里拿回了几个抽屉,一些个门板。后来,三民姥爷对我母亲说:“你们那个婆婆,不做正,着忙的要那几个烂抽屉做啥呀,栏柜房那椽棱多好了,不留那栏柜房,才是忙的要那几块烂木板子呀。”
我估计,那时爷爷远在天津,政府的人一来收房子,家里的几个女人已乱作一堆,哪里还有个主意。姐姐和我说,她小时候,还在栏柜里耍藏老埋埋了,她还没栏柜高了,藏进去,黑要要的,谁也找不到,工长了,还吓慌了。栏柜的外面全是高大的屏风,上面雕着好看的木头花纹,六六年,房产局才把栏柜拆掉,在铺子的中间打了一墙,分给两家人家居住。这这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只记得一出大门就是三层光滑的石台阶,没做的我就拿粉笔在上面画道道,永平在上面写字,就写就说:“这是个1,这是个2,这是个3。”我心想,永平咋这么会写了,他咋知道那是个1了,我咋就不知道,家伙永平啊,啥也知道。大人们吃完了饭,有时也在石台阶上坐的啦呱。
姑姑和我说,我们住在南园的柳树巷子时,过大年你爷爷让人从天津给捎回一袋子洋面,羡煞了一巷子的女人们,都夸你奶奶有福气,找了个有本事男人,就和现在的女人羡慕别人家的男人买回了宝马宾利一样,这我相信,旧社会没出过村没出过门的女人多的是,而在那个年代,我爷爷居然领我奶奶去了北京,并且还逛了故宫,那个时候的故宫刚开放不久,溥仪皇帝刚被冯玉祥驱逐出宫不久,那可是原汁原味的故宫,奶奶故宫的最大印象就是,画的稀不哈哈的老人,捏说那是个西太后。
过了秋分,天气冷将上来,西北风吹得奶奶家的窗户纸呜呜的响,吹得三民姥姥房顶上的枯草也不停地摇晃着。我一个无聊地坐在奶奶的炕上,偌大的院子静静的,空无一人,没有人走动,也没有说话声,没一个小孩子也没有一个大人,三民姥姥和兰梅妈大概上街去了,兰风家里也没人,西屋树珍她们家也没人,永平,二个旦,米小,大眼,三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和奶奶就像是炕上的两个雕塑,一动不动的坐着。我呆呆地望着三民姥姥房顶上摇晃着的枯草,又看了看西房的猫头瓦当,西房房顶上的瓦脊还是高高耸立着,瓦脊两边那透着窟窿带着花纹的砖雕兽头依然是威武地挺立着。“唉!”,坐着的奶奶忽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捏也不知道是咋的了,一个买的房么,就归了公家了?不由个人啦,白唰唰那现洋钱,放的桌子上一摞子一摞子的,就归捏房产了?唉呀!也不知道了,说个哇“约”捏还在了么。说着,奶奶抬起头望了望曾经属于她而现在住着三民姥姥和兰风的屋子。看来,奶奶对于主席的公私合营是一千个不理解,一万个不愿意。“说个哇,七号院巴林梅那房也让没收了,毛子那房也让没收了,贵堂他们那房让没收了,赵义那房也让没收了,冀家那房也让没收了,都是个这还”。说到这,奶奶的心里又平衡了,看来人人都打一个比斗并不疼,而疼的是打了我而不打他,这人们就不服气了。当时奶奶说“约”还在了,我还以为是我肚子疼时母亲给我吃的四环素止痛片那个“药”是一回事,咋也想不通奶奶这房子和四环素止痛片有关系,既然奶奶说有那就有吧,想不通也不带要想了。
不大一会儿,奶奶忘掉了不愉快,忽然笑了,“你说永利,你那个灰爷爷捏说在天津还吃过西餐了,这西餐是个啥了?捏说吃饭不用筷子吃,用刀子吃了,那用刀子咋吃了,不怕割了嘴,也不知道了?”我想了想也不明白,有的筷子不用用刀子咋吃饭了。
放下了这用刀子吃饭的西餐,奶奶的思绪又回到了解放前,“你那个灰爷爷可圪料了,掌柜的捏去北京了,丰镇的货就让他给看的了,我还去来,哎呀呀,那炕上地上都垛的是莜麦,一大瓮一大翁的,我说,挖上他些他又看不出来,一个瓮挖他一碗就挖他好几口袋。”看来奶奶很会做贼,既要偷还不让主家发现。“你那个灰爷爷捏骂的我,狗的啊,你个主主的,你活了一辈子的人啦,连个人家的一个的也闹不机密了?不知道哇就偷捏的哇,我也不缺那口袋莜麦,缺也不当贼娃子,人是活信用了,我信用可比他那莜麦值钱了,说个哇,你那个灰爷爷说的也对,人就是活的个信用”。说着说着奶奶也笑了!
奶奶家的炕很大很大,爱兰奶奶来串门子,把拐棍往门后一立,奶奶便说:“快上炕,快上炕。”那时好向人们对开家里的客人的第一句话都是,快上炕,快上炕,就这三个字,显示出了主人的热情,随和。奶奶家里的地道是一个很长很长的长廊。一进屋子是一个火炉子,火炉子不大下面用几块砖垫起来,奶奶用大白把这几块砖刷的白白的。炉子后面是一个水翁,水翁里肯定是放水了,紧挨着水翁的便是一个面翁了,那面瓮里肯定就是放面了,接着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红柜子,这柜子上常年放一把炉壶和一面高高的镜子,这炉壶子上面画着一个鱼缸,鱼缸里好像还有鱼,鱼缸的一面是一个大娃娃抱着一个小娃娃,鱼缸的另一面是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这个龙张牙舞爪的好向要强夺那个大娃娃手里的小娃娃,而那个大孩子在拼命地用手阻拦着,这个画的很恐怖,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看。而镜子后面是一幅风景画,非常漂亮的,一个单檐六角亭,亭出水面,四面皆水,水中荷花亭亭,岸边柳枝依依,当时以为那绝对是假的,画儿罢了,世上哪里有那么好看的地方。多年后去苏州游拙政园,原来镜子后面的画正是拙政园的著名一景——荷风四面亭。看来有时候假的是能变成真的。靠着北墙根是一个很古老的八仙桌子,桌子的腿上都刻的是非常漂亮的木头花纹,下面是一些个咸盐面,花椒瓶,醋瓶,酱油瓶,盆垻碗筷一类的东西,靠西墙就一个灶台了。奶奶常把灶台用大白粉刷的白白的,堵灶火门门的砖宣的圆圆的。奶奶在做饭时就会先滚一锅开水,风箱一拉,灶火里面的火就“轰”的往上窜一下,那红红的火苗不停地舔着锅底,不一会儿,锅里的水就“嘶嘶”地响开了,再一会儿,“咕嘟,咕嘟”这水就开了,奶奶就从八仙桌子上取下竹皮暖壶开始灌水呀,灌水的铜瓢烂了一个眼,不时的有水溅到了灶台上溅到我头上脸上,我正呆呆地看着红红的火苗,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喜欢火,一看到火就兴奋,直到现在还是。奶奶便说:“快出个耍个哇,这孩子,火捏还看了,有啥看头了也不知道。”
腊八的晚上,我剥蒜,奶奶腌蒜,就剥我就问:“奶奶腌蒜干啥呀?”奥,过大年给我孩吃饺子。剥好了的蒜,放在一个蒜钵子里,倒上满满的一钵子醋,上面用麻纸盖住,用工线挽得紧紧的。第二天早上我就要揭开看看这蒜变绿了没有。奶奶说:“将将腌上能变绿了。”趁奶奶出去,我将蒜钵子揭开,过然没有变绿,白白胖胖的蒜在醋里就向几个在河里玩水的小孩子,这醋好呛,我赶快就跑。
腊月二十五,打扫家的前一天,我们家和奶奶家都要蒸花馍馍,我要上炕去捏花馍馍,母亲不让“快出个耍个哇,那也有个你,你能做了个这。”我咚咚地跑出去告奶奶,“奶奶,我妈不让我捏花馍馍。”“你那个妈,啥也闹的可日宣了,奶奶让捏,我孩小手手咋啦就不能捏。”我立马跳上炕和奶奶一起捏花馍馍。奶奶要捏三个兔子,一个坐兔,两个卧兔。坐兔胸脯挺的高高的,两个耳朵奓奓的,很是威武,坐的那目空一切,好像啥也不怕,不是一个让人们吃的面兔子,倒向一个指挥战役的一个威风凛凛将军一样。卧兔用红莲豆安上两个红眼睛,蒸熟后给它身上点几个红点点,卧的那儿看上去比较乖巧听话一些,只见它卧在案板上,瞪着两个红眼睛,动也不敢动,胆子很小,一听到动静就要赶快逃跑的样子。和兰梅妈家养的兔子是一模一样的。紧接着,奶奶就要做毛蓝蓝,先擀两个比饺子皮稍大一些的薄面皮做毛蓝蓝的底子,用刀一切一推一切一推,这毛蓝蓝花个棱棱的底子就做好了,这底子上沾点水,上面放一个稍大一些的馒头,把一颗稍微长些的红枣从馒头上面的中间穿过去,这颗红枣就是毛蓝蓝的箍子,然后用剪子在馒头上不停的铰,最终把这个馒头铰得看上去毛绒绒的,再给安上两个用面团做的小元宝,蒸熟后点几上几个红点点,绿点点,这个毛蓝蓝放在那看上去是相当漂亮的。奶奶就安元宝就说:“呼噜呼噜元宝滚进门,呼噜呼噜元宝滚进门,毛蓝蓝是女子是女子的,兔是小子的。”这些个毛蓝蓝和兔儿等大年点旺火时,放到旺上烤一烤,然后放在了门档上,等过了二月二才可以取下来吃,这个千年留下的上古风俗,早已失传了。这就是我们过年越来越没有年味的原因我觉得。
毛蓝蓝和兔做好后,奶奶紧接着就要做花糕了,这花糕可是个大项目,很费事的,先擀一块大大的面饼放在案板子上,这个面饼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太厚了蒸不熟,太薄了不能起到支撑的作用,蒸熟了花糕会碎的,然后把一些个小面团弄成排骨大小的一些个剂子,按薄后,用刀在上面切几个花个棱棱,左右手一拽,再捏在一起,中间放上半颗红枣,要做许多这种样的剂子,然后把这些个剂子一层一层摞在那个擀好的面饼上,随着摆放剂子的增多,面饼的中间就要不停的放一些个熟馒头和红枣,一直把这些个花剂子摆放到五层,最上层放一个花馍馍,花馍馍上还要放一个小小的坐兔,然后还要用面做一条龙,让龙盘旋在花糕上,这龙的嘴还要含着一个五分的硬币,用剪刀把这个龙铰的花生生的,蒸熟后点上红点点,这花糕放在案板上,花个生生,威威武武的真是好看,这可是个技术活,也是个细致活。剩下的就简单的多了,把一块馒头大小的剂子一按,用刀切几个花个棱棱,两头一揪,左右一转,卷起来,一头放上半颗红枣,奶奶说这叫枣社,为啥叫枣社,闹不机迷。把这几个枣社摆在一处,再安个面座子就叫云鸽儿,为啥叫云鸽儿了,也闹不机迷了。如果把这个叫枣社的花馍馍用筷子从中间一挤,正中放一颗红枣,便又是一种花馍馍,用刀在两边切一个口子,便又是一种,切开后,用手捏住了两边,就又是一种花馍馍,这劳动人民的智慧真的是无穷无尽的,那时候的奶奶已经七十多了,已经做不动了,做这一切的时候,全是我穿梭着帮忙了。
冬天,火炉子着的哈冷冷的响,奶奶嫌费碳了,出去找了一块小砖头,堵在了炉筒子的拐弯处,这炉子倒是听话乖巧了,一下子不叫了。马上青烟滚滚,一会儿,一屋子的烟,呛的人赶紧的往出跑,奶奶打开炉盖,烟更大了,呛的奶奶眼泪鼻涕一都下来了,“这灰悻悻的,咋烟起了?”我站在一旁哈哈大笑,“这孩子,笑啥了,喝上喜喜妈奶了,炉子烟捏还笑了,快埋住哇,这呛的人。”奶奶一边说一边从炉坑里铲了些灰埋住了火炉。“咦!这家一点儿也不冷,阳婆达上来了。”奶奶自言自语,终于为了能节省一块碳而找到了一个堂皇的理由。过去的人过日子,一块碳都舍不得多烧。其实这时太阳刚刚才照到了臭皮巷子后酿造厂的那三颗大杨树的树梢,根本没照进屋子。大杨树上那两只喜鹊倒是“喳喳”地叫的欢,可能也是和奶奶一样觉得今天的天气一点也不冷,一个在说:“今儿天气不冷昂,”另一说:“嗯,就是”。一个说:“那咱们出去转转?”另一个说:“那就走哇。”说着两只喜鹊“忒”的一声,飞向了东河湾薛刚山。
酿造厂那三颗大大的杨树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树上有三个大大的喜鹊窝,为啥两只喜鹊却有三个窝,可能一个是客厅,一个是卧室,一个是厨房吧,我想肯定是的,可不要小看了动物,有时候动物们的脑子不亚于人类。坐在我们家炕头上,那三颗大杨树看的真真的,秋天,杨树叶子落了,我本家妗子坐在我们炕上感慨着“又冷呀!一年倒过去了,”母亲马上接着说“奥!这用啥了,一年一年可快了。”杨树叶子绿了,妗子又感慨着“唉!又一年了,愁过冷了,愁饿哇”!母亲和妗子大字不识一个,去能发出和孔子一样“逝者如斯夫”的感慨,不简单。
夏天,奶奶要拆洗被褥枕头,去东河湾洗东西,我帮不上忙但也跟着,奶奶在河中洗被子,我在草丛里捉小蛤蟆,水里捉鱼,二中墙后的汽车呜呜地从公路上过去了,我看了一眼汽车,又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的薛刚山,又接着逮小蛤蟆。“奶奶,你看我逮住个介蛤蟆,”我高兴的大叫,“奥,看见了,快耍个哇,”奶奶抬起头看一眼,撩一下头发,又低倒头“噌噌”地洗起了被子。回来后,把被子晾在晃绳上。然后奶奶要滚一锅水,当锅里的水嘶嘶作响时,奶奶要往锅里加一些个山药粉和珠儿粉,用筷子搅一搅,稍晾那么一会儿,就把这一锅说稀不稀说稠不稠的东西倒进一个大铁盆内,把晃绳上的被单取下来放入了大铁盆子里,和着这些个山药粉与珠儿粉水不停地揉啊揉,揉那么一会子,就把这些个被子再晾在晃绳上,当这些个被子半干不湿时,取下来叠得四四方方平平展展的,奶奶就会取出一个同样四四方方平平展展叫做捶板石的石块,把这些个被子放在了捶板石上,用一个类似于擀面杖的木棍子不停地敲打这些个被子,顿时,院子里响起了“邦邦”的敲打声,那时,好向家家户户都是这么拆被子的,真是个你也敲来我也敲,古人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情形吧。枕头干了后,我和姑姑的孩子利强就能帮上奶奶的忙了,利强扒开枕头口子,我给往里装荞麦皮,一大捧一大捧的装,过去的枕头真是大了,四四方方的,枕头上还有两个布耳朵了我记得。奶奶高兴的眉开眼笑,“看我孩小手手亲的,奶奶给买烂棉甜瓜啊!不一会儿,烂棉甜瓜买回来了,花格棱棱,黄展展的,足足有一个小孩子枕头大,切开后,满屋的瓜香,一人一块,圪蹴在地上吃了起来。这烂棉甜瓜,甜甜的,棉棉的,不用咬,到嘴即化,真是香甜,真是好吃。好向现在这烂棉甜瓜失传了,东园的人不种了,还有一种叫地不浪的东西也失传了,这地不浪也很好吃的,比黄瓜粗些大些,不带刺,吃起来甜甜的,这几年也不见了,不知道为啥,这个也闹不机密了。
奶奶要去包头姑姑家了,父亲给用木板堵着窗户,奶奶坐在沿裹脚,边裹脚边说:“奶奶领我孩子去包头姑姑家啊!我听后,高兴的满院子的疯跑,逢人便讲:“我去包头呀,我去包头呀”,就向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一样,结果到了火车站,火车“呜”的一声走了,没有领我,我哭闹,在地上打躺躺,无济于事。父亲用自行车把我带了回来。尽管那是我第一次坐自行车,尽管一威严的父亲还给我买了瓜子,但我仍然是不高兴,哭了一路。去包头与坐自行车吃瓜子,哪个更好,我分的很清的,小时候的我好向是现在聪明。奶奶领我上街买菜,渴了买了两根冰棍,坐在了旧派出所门前的马路牙子上吃了起来,旧派出所好向是个圆圆的红大门,好向就是现在综合市场南门的对面,回来时,走到人市巷口时,才想起来忘拿白菜了,我慌忙跑回去寻找,不一会儿,我高兴的抱着两颗大白菜咚咚咚地跑了回来。一个夏天,姑姑给奶奶去东河湾洗衣服,回来时和我说:“这算上,永利,给你奶奶把块夷子也丢了,又让你奶奶叨叨呀,”我给找去”,冒着蒙蒙细雨,我立马跑向东河湾,去了一看,一块石头边,夷子向一块肥猪肉,在水中静静的躺着,我高兴的拿出来,抬头望了一眼黛清色的薛刚山,雨更大了,我急忙往回跑。奶奶夸我“还是我孩子有用,你那个姑姑成色不够,一辈子的人了,丢钉子,撂剪子的”。过大年时,有生给奶奶刷墙,刷了一刷子后,奶奶出院忙别的个了,等她回来时,上半个墙已经干了,“你看这个有生,就哄人了,一阵看不见倒哄开人啦,上头咋不刷了?”“这老人,那刷了干了哇。”“看的你没给刷么。”“唉!这老人。”有生无可耐何的又在上面补了几刷子,“这不就对了,这个有生”。奶奶叨叨一句,又踮踮地出去忙别的个了。
奶奶和三民姥姥一样,一到秋天,也买好多的番瓜葫芦,不过奶奶的番瓜葫芦是放在炕上的窗台上,我从不担心掉下来打了我的头,冬天,奶奶也把吃完了青菜根栽在一个小盆子里,不几天,绿莹莹的就冒出一大片叶子来。真好看,我总是觉得这绿绿的青菜里有一个小孩子在跑着,不知道为什么。
奶奶去世多年后,我和姑姑回旧院,在奶奶那个八仙桌子下发现了一个鱼干油瓶子,里面装了满满的一瓶子花椒,姑姑看到后哭了,我也很伤感,马上盖住,又放回了原地。好心麻烦。
奶奶也不是个善茬子,发起威来也是很厉害的,父亲怕她,姑姑怕她,母亲怕她,院子里的人有时也怕她,虽然说她的房子被没收了,但众人住的毕竟是她曾经的房子,毕竟她曾经是老房东。只有我不怕她。
有一回,奶奶领我上街买菜,七分钱一斤的豆角,奶奶给捏六分钱就要买一斤了,售货员当然是不干了,况且那时的菜铺是国营单位,这售货员也做不了这一分钱的主啊,奶奶且说且就和捏吵了起来,我大声的说:“奶奶,我这有一分钱了。”说着我高举双手,把那一分钱递给了奶奶,奶奶得理不让人,把那一分钱“啪”的一下拍在了柜台上。“你看,我孙子给我把钱拿来了,你还不买给我么。”然后奶奶一手拉着我,一手拿着豆角,就走就还回过头骂那个售货员,“枪崩你的,挨你那刀个哇,把你个灰头灰悻悻的。”
丰镇城南旧事(一)
丰镇城南旧事(二)
丰镇城南旧事(三)
丰镇城南旧事(四)
丰镇城南旧事(五)
丰镇城南旧事(六)
丰镇城南旧事(七)
作者:陈永利,就职于丰镇市林业局,高级技师。对历史有着特殊的感情。游历南北,却对故乡满心热爱。闲来无事,将对儿时生活的感怀和对生活的感激用文字记录下来,与友人交流分享。
丰镇同乡会我们都是丰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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