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清明节,孩子做了一个小桔灯为天堂的亲人祈福)大画认识大画的时候,他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那是一年的暮春时节,窑顶的榆树上缀满了嫩黄的榆钱,散着诱人的香味,那香味对四季吃不上水果的农家孩子,无疑是一个不可抗拒的。一群小孩奔上坡头,站在榆树底下仰望,榆钱丛中一只喜鹊喳喳喳叫个不停,被孩子们一惊吓,飞了起来。两个男孩跑过去抱住老榆树使劲儿摇,榆树却纹丝不动,他们的红脸蛋涨得更红了。“上树折榆钱喽——”不知谁喊了一声,几个男孩立即抱住树干爬了上去。我胆儿小,只能站在树下张望,巴望着他们给我扔一枝榆钱。吃了榆钱,我便拿着树枝蹲在树下画画,画的就是刚刚看见的那只喜鹊,展翅欲飞,嘴也是张开的。七岁的我沉浸于创作的亢奋中,渐渐忘了榆钱和同伴。喜鹊的外形已经画成了,我想把它的羽毛画得更丰满一些,还在一笔一画地描着。“到底是大画的后代。”一个洪亮的声音惊得我抬起头来。原来是同庄的一位老哥。说是老哥,年龄比父亲还大十多岁,只是我家辈份高,论辈份我应该叫他老哥。老哥见我站起来,伸出一只大手按在我稚嫩的肩上,让我接着画。“大画是谁?”我仰起小脸问他。他嘿嘿一笑说:“大画是你爷爷的外号。我碎大人没对你说?”父亲那时得了严重的胃溃疡,吃一口吐一口,还在饲养站喂牲口,他哪有功夫跟我们说这些!“我爷爷为啥叫大画?”我问老哥。“他的画儿画得可好啦,以前,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咱庄里的大画!一年四季在外面画神仙……”老哥的语气中有崇敬的成分。接着,老哥对我讲了几个关于大画的掌故:大画画啥像啥,几笔下去,一个人物或哭或笑如在眼前,只可惜大多画在地上,他们带不走;大画是个象棋迷。一年夏天,麦子摊在场里后,大画叫了几个会象棋的在这棵老榆树底下拉开战场,车马炮卒……正杀得不可开交,突然雷声滚滚,其他人急急忙忙跑去推麦子,大画慢腾腾地说,急什么,下湿了还得老天爷晒干……我有一位画神仙的大画爷爷!从此后,我一有时间就偷偷学画。画笔多是树枝和小石子,画板就是大地。放羊的时候,我会一边望着天上的白云遐想,一边把看到的想到的花朵、牛羊……画在地上。后来,我断断续续从姑姑、四奶那儿听到“大画”生前故事。“大画”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老大是当家人,大画是家里的摇钱树……曾祖也是一位画匠,只是名气没有爷爷的大,于是“大画”这个绰号就被我爷爷独得了。“大画”画什么像什么,鸟在天上飞,鱼在水中游……”姑妈对“大画”父亲很是崇敬,一说起来就绘声绘色。(年代中期爷爷奶奶结婚时爷爷亲手给奶奶绘制的柜子)“你爷那个老东西,要不是经常在外面画神仙,你奶就不会死那么早……”四奶说起大画,就不能不提起我那二十七岁就离开人世的奶奶。奶奶姓杨,娘家是上良三村杨一个大户人家。爷爷与奶奶成婚的年代,我的家族应该还是比较殷实的人家,否则,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锤定音的年代,外曾祖不可能把女儿嫁给爷爷。他们结婚时,奶奶仅仅十六七岁,二十多岁的爷爷已经跟曾祖学画初成,可以独自出外挣钱了。我儿时的记忆里,爷爷留给父母最值钱的家当是两个老式木柜、一个木箱。据母亲讲,其中一个年代更久远的木柜是爷爷与奶奶成婚时爷爷送给奶奶的礼物,柜子上的花鸟图案是爷爷亲自绘制的,那时,爷爷只是一个青年画匠,绘画水平还不到炉火纯青的时候,不过,那些花鸟经历了百年时光的泅染,至今仍然栩栩如生。另一个柜子是我父母成婚时父亲为母亲打制的,那时,爷爷已经病入膏肓,不能做画,便请四爷爷在柜上绘了活灵活现的图案。家里唯一的木箱是爷爷在父亲成家前亲自打制亲自绘的图案,与他给奶奶画的柜子相比,画风老辣。奶奶生第四个孩子时死了,年仅二十七岁。奶奶的死亡至少有三个版本。……在任何一个版本中,奶奶生孩子时大画都不在场。姑姑、伯父、父亲那时太小,也被赶出门外,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当家人大爷爷和大奶奶。那年年终,当大画像往年一样背着一褡裢银元风尘仆仆赶回来时,当家人已经在十字路口等了半个多月。年终等待大画拿回银元是当家人的一件主要事情。那时没有电话,通讯十分不便,大画什么时候回家,自己也不知道,但过年前必定是要回来的。于是一到腊月,当家人就天天到三五里外的十字路口守候。一接上大画递过来的沉甸甸的银元褡裢,当家人就笑逐颜开。兄弟俩一边走,一边互报这一年中发生的事情。回到家中,当家人少不了酒水为大画接风。“你爷爷对你大爷爷真是忠心耿耿——”每每提起往事,姑姑和四奶都这样说。奶奶去世后的那个冬天,天降大雪,大画一直耽搁到腊月二十才回到家中。他的窑洞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热气腾腾的景象,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流着鼻涕倚门而立。那情景一定把大画打懵了,他呆呆地望着孩子们说不出话来。站在一旁的当家人清清嗓子说,他二娘没福气,生小四时血潮(血崩)——你——等过了年我就托媒人给你另说一门亲事——爷爷始终没再娶妻。从此后,大画就开始了漫长的鳏居生涯。(父母结婚时爷爷请人打制的柜子,柜上图案为四爷所画)一个大家庭,死一个人日子照旧过活。过了年,又有大小庙里的主持请大画去画神仙,也有富人家请大画去画柜、箱、棺木的,况且这个家里的开销得大画一笔一笔挣回来。于是,不到三月,当家人就催大画出门……解放后,破“四旧”、扫除“牛鬼蛇神”,庙被砸了,塑像被推倒了,不再有人请大画给庙里画神仙了。人到中年,大画似乎可以和自己两个孤苦伶仃的儿子过一段安宁日子,然而,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群众运动开始了。大画被发配到几百里之外的刘家峡修水库,大画十四岁的大儿子加入到大炼钢铁的队伍中去了安口,大画的小儿子我的父亲那时只有十岁,被大画送给四奶当了养子。大爹那一去永远留在了异乡。自小无人管教的父亲那里经得住四爷四奶的管束,给四奶当了一月养子,就一个人搬回自家的黑窑洞里住下了。大画没有了用武之地,拿不回钱来,贫困让亲兄弟反目成仇。他们很快就分了家……大画留给父亲的财产是两只黑窑洞、两个柜子、一个木箱,至今放在老家的角落里,柜子的油漆已经斑斑驳驳,但那幅栩栩如生的花鸟画依稀可辨。还有几捆线装的书。“老家伙是有名的大画,给儿女啥也没留下!”这是我幼年时外祖父曾说过的一句话。据母亲说,外祖父之所以同意把母亲嫁给父亲,原指望着大画能给儿子留些家私,结果倒让外祖父一直贴赔。我们姐弟三人就诞生在黑窑洞的炕上。大画留的书在“文革”中被父亲烧了很多,我记事时,只见到了几册线描的画册、一套康熙词典、一套《芥子园画谱》。父亲说,那些线描的画册是大画亲笔画的册页,画上的神仙鬼怪、《西游记》里的人物、山水花鸟……显得惟妙惟肖,那是我贫瘠的童年中唯一激发过想象力的书籍。母亲嫁过来不到一年,大画就在不停歇的咳嗽中离开了人世。那一年,他五十八岁。大画死了四年后,我才来到了人世。少年时代,我曾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大画的名儿在世上留传下去。一有空闲,我就偷偷学画。上学后,也曾因绘画天赋不错受到老师的表扬和同学的羡慕。工作后,终于有钱买笔墨纸砚了,以为可以潜心做画,向齐白石徐悲鸿一样的大师靠拢。不曾想,生活并不按我设计的轨道运行,颠沛流离迫使我放下画笔,在世俗中辗转挣扎,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几个月前,我整理书籍时,又一次见到那几本泛黄起毛的线装《芥子园画谱》,再一次想起大画来。写于年7月7日(爷爷亲手打制亲自绘制的箱子)二庚子年新冠疫情正在蔓延时期,同庄87岁高龄的怀宣族兄电话约我去商讨写张氏家谱的事宜,我因诸事打扰,一直拖到辛丑年正月才去拜访他。怀宣族兄虽是望九之人,但耳聪目明,思路清晰,他说,灵台的张姓是明朝中期从陕西麟游移民过来的(对此,尚需考证),我们这朵人(我们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姓张,过去,他们按居住地把同一个家族的人称为一朵人。)是艺人出身,曾祖太爷爷大名自龙,解放前是有名的画匠。爷爷一辈兄弟四人,为永字辈,大爷爷永耀是阴阳;爷爷永怀是大名鼎鼎的“大画”;三爷爷青年离家出走落户异乡,他没记住名字;四爷爷永安也是一位画匠。我的父辈是复字辈。到了我们这一辈多是“文革”以后出生的,名字并无太多讲义。关于我的爷爷“大画”,怀宣族兄记忆犹新,他说怀爷年轻时一年四季走乡串户在外画画,太白山、崆峒山等方圆几百里的山上修庙,都请怀爷去塑像、做壁画,怀爷塑的神仙像、绘的壁画也许现在仍存在一些庙中,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父亲一生贫病交加,还没来得及跟我们详谈爷爷的生平就突然间撒手人寰。母亲嫁到我们家时正是风声鹤唳的年,她只记得父亲把爷爷藏在窑窝里的书籍拿到院子里烧了,说是破四旧,不烧恐怕被人抓了把柄,一些没有来得及烧掉的书籍在七十年代初搜肥运动中被工作组人员拿走了。爷爷作为“大画”给母亲留下的深刻记忆是我出生后,那时,爷爷去世已经四年了。20世纪70年代初,家家生活困难,母亲生下我后很难吃到一口麦面馍,同庄一位老嫂子知道后赶紧烙了两个饼子给母亲“送奶”,母亲自是感激涕零。老嫂子说,她这是还人情——年她儿子出生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大人吃不上饭,肚皮贴着后背,孩子没有奶水吃,饿得奄奄一息。我的爷爷因为被有钱人家偷偷请去画庙,主人家付不起工钱,给爷爷装了半袋谷子顶工钱,爷爷知道他们生了儿子吃不上饭的惨状后,支使我的父亲给他们送了几碗谷米,她正是用那些谷米熬米汤救活了儿子的命。(清明时点一盏小桔灯为天堂的亲人照亮)老嫂子谈及的这些事情最近被族兄张勤德进一步印证。前几天,勤德兄说他在去街道跟集,遇见三村杨一位老者,听说他是右集村人时问他是否知道“大画”。那位老者接着讲了一件与“大画”有关的事。他们家解放前是地主家庭,虽然土改征收了他们家的土地,但日子一直比同庄其他人家殷实一些。20世纪六十年代初,国人遭遇了罕见的饥荒,老人认为是当时的人不敬神不畏天地,遭到了上天的惩罚。年,他们偷偷请人修茸山上的小庙,庙修成以后请右集村的“大画”去庙里塑像画神仙,他们付不起工钱,便给“大画”装了半袋谷子顶工钱。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文革”开始后地主的地位一落千丈,他们的老人被拉上台去批斗,除了地主帽子外,还因修庙多戴了一顶帽子,“大画”知道真相后,找到造反派头头说,那庙里的塑像是他塑画的,与地主无关。爷爷家在解放时已穷得丁当响,被划成贫下中农成分。那个年代,成分好说话也有分量。于是,造反派放过了他的老人。那位老者提及我的“大画”爷爷,仍然感念他是个好人,救了他们的命。姑妈尚在时,我偶尔还能听她说说“大画”的掌故,可惜我那时并无记录历史的自觉,姑妈去世后,关于家族关于我们来路的很多故事便散佚在尘烟之中。补记于年4月清明。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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